美 丽 心 灵

江南七月，校园里的植物晒得碧绿油亮，我找个阴凉角落坐下看书，等待采访对象。一名短发娇小的中年女士撑把老式黑阳伞，缓缓穿过连廊，步伐稳健地拾级登上教学楼。我跟随其后，只见她头发花白却腰身挺拔，在三楼退休协会的办公室前取钥匙开门。

“秦老师好！”我确认身份后，轻轻唤她一声，如多年未见的故友。

“马老师好！”她亲切地望着我，在湖塘实小老前辈静静凝视我的几秒钟里，蕴含着关怀与疼爱，藏有前辈希望年轻人传承和开拓实小精神的殷切。

秦慧老师1979年来常州市武进区湖塘桥实验小学任教，后经群众推选为校办厂厂长，于1990年退休，在工作与退休期间为善无数。看她肤色古铜、牙齿洁白、神情沉敛、眼睛明亮，俗话说相由心生，精神照亮人生，我打算从精神向度阅读她，不仅因为要给“心中的感动——记教育系统关系下一代优秀人物”征文活动撰稿，更想凭借这个机会凝视更高、更尊贵和更丰富的生命，学习爱与付出。并不像是采访，我们聊着聊着，恍然成为忘年交。她已80岁，身体坠入皱纹的网，生命反倒展开无数可能性，人就这样逼近活着的真谛。

三年前，江西孩子蓓蓓（化名）初中毕业后还想读书，可她母亲失明，父亲一人在外打工，既要抚养家中两个女儿，又要赡养90岁的老母。蓓蓓想读师范，但是要交五万元的定向委培费，眼见家中经济实在困难，只好放弃。她打工的亲戚提起此事，忍不住惋惜。秦慧了解到蓓蓓品学兼优，建议亲戚们帮助她。亲戚无奈道，一大家族的青壮劳力都在外打工，收入微薄，实在无力负担。秦慧带头资助一万，亲戚们感动，分别挤出一万、五千、两千和一千，开学前终于凑齐学费。于是，蓓蓓肩负起一个家族和一个陌生人的希望继续求学。第二年，秦慧资助一万，第三年，考虑到她可以半工半读，资助了六千。大恩不言谢，蓓蓓的父亲来信问候，信中语言朴实，说孩子在五年制师范念三年级了，一切安好。哺育酝酿着反哺，相信蓓蓓以后会好好报答社会。从此事看来，秦慧量力而行，分次资助，为善有度，避免对方产生惰性和依赖性。秦老师说此事微小，不值得报道，若要写出务必在文中隐去孩子的名字，不想影响她成家立业。她的资助不是施舍，建立在尊重和不想为人知道的基础上。《荒漠甘泉》里写道，“攀登高峰的人到了星辰之下，还嫌太低。” 有人觉得生活平淡单调，因为他们只爱自己，不爱邻人和陌生人。《荒漠甘泉》有语：“我们中间没有多少人真得尽我们所能地活着，我们害怕爬山，所以徘徊在低地上。山高陡峭和山路崎岖使我们寒心，因此，我们就停留在雾谷之中，从不了解山顶的佳境。”此山是人格与精神之山，值得我们用一生的时间攀登。

“爱是唯一能解救苍生疾苦的方式”（托尔斯泰语）。秦慧的侄子三岁亡母，七岁亡父，数十年来她待其如子。六十年代初，她携一家人在常州亲戚家隔出一间房住下，眼看在湖塘桥纺机厂工作的侄子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，他爱上一个上海姑娘，却苦于没有房子。刚好，政府实行教师分房政策，她分到一户房，取钥匙看户型，给侄子做婚房，她跟丈夫、儿子继续挤亲戚家。一日，她经过湖塘老街的米行，柜台前挂着一份上海工作证和住宅号，原来对方是上海知青插队到常州，爱人是南杂人，想留在常州成家。天下竟有如此巧事，进一步了解，双方都满意，她赶了趟上海，对调房子和工作的事立马拍板落实下来。于是，侄儿有了爱人、归属和新工作。后来，他通过创业，在上海买下别墅，给秦慧和外公、外婆长留一间房。“幼吾幼，及至人之幼。”秦慧的付出与回报自成因果循环，印证了得道者多助，为善者天佑的道理。

2000年，我校食堂员工的女儿得白血病，在中层领导平均两百的捐助中，秦慧捐助两千元。有阴影的地方，也有阳光，别人可能一掷万金，她只想依她的能力尽一份职责。特蕾莎修女劝解我们，“把你最好的东西给这个世界 ，即使这些东西永远都不够，仍然要把你最好的东西给这个世界。”

社会提倡老有所乐，老年人要活出生活质量。十年前，湖塘片退休老人自发组织唱歌班，秦老师见大家捧着规格不一的手抄歌词，看起来费神，就每年支持五百元活动经费，从此歌词打印并结集，活动组织起来从容不少。采访中，她微微甩了下脑袋，一绺滑到额头上的头发轻轻甩上去，她说，“帮人一次，开心一次，身体更加健康。”她丈夫是个退休律师，两人结伴游览20多个国家，有些地方去了几次，她说，这辈子要把自己挣的钱全花完，用来成长自己和回报社会。

行万里路，为一世善，她在古稀之年走向通达，获得身心自由，仿佛众峰之上的高阔天空，有种脱尽尘嚣的澄明、空寂。

老子曰：

“吾有三宝，

持而宝之，

一曰慈，

二曰俭。

三曰不敢为天下先。”

时至中午，我们去吾悦广场用餐，在她要求下只点了两三小菜，给她上了份凉面。面有一大海碗，她要了双新筷，分出一小碗自己吃，其它的搁桌子中央分享。我已经点了一碗饭，自然吃不完。买完单，她将菜和面打包，让我不嫌弃的话带回家。临别，她抱歉道，“实在没做什么，也没什么可说，浪费你时间了。”“知者不言，言者不知……故不可得而亲，不可得而疏，不可得而利，不可得而害，不可得而贵，不可得而贱。故为天下贵。”不同于儒家思想中的投桃报李，秦老师怀有质朴的道家情怀。看她脖间的红玛瑙光而不耀，水珠般沁凉地滴落颈上，一圈圈绕成三宅一生。她的清澈蕴藉一泓不竭的温润，波光里有神灵，驾着心中大爱航行。我眩晕于一颗心灵的折光，为满湖寒冰下的一尾锦鲤雀跃。

回家途中，我沿着湖塘河走，发现河流在漫漫长途中与自己对话，与两岸的风景对话，不断自净，它在东流的过程中接纳江海的波涛澎湃。斑鸠飞过，轻轻扇动的翅膀在诉说远远比忧愁和喜悦更宽广的事物，远远比小我和利益更深远的东西。托尔斯坦在散文集《我无法沉默》中提到，“人是他自己所信仰的结果”。如果我们每个人都重视仁爱，把仁爱当作快乐的助推器和良知的平胃散。那么人们之间将不再有分化和矛盾。这些日子，与其说是我在采访秦慧，不如说是她一点点润泽我的心灵。

行文至此，想起《道德经》六十八章：“信言不美，美言不信；善者不辩，辩者不善；知者不博，博者不知。圣人不积：既已为人，己愈有；既以与人，己愈多。天之道利而不害，圣人之道为而不争。” 我的采访所闻只是秦老师为人境界的冰山一角，气盛言宜，随心所欲而不逾矩，她更用不言之行启示着我。

常州市武进区湖塘桥第二实验小学 马 莉